难忘的记忆

张涵信

(国家计算流体力学实验室,北京,100191)
(中国空气动力研究与发展中心,绵阳,621000)

我是1957年第一届力学研究班的学生。当时,郭永怀先生教力学班的流体力学概论,潘良儒和孙天风先生分别教理想流体力学和气体力学。潘、孙都是郭永怀先生在美国的学生,他们给我们介绍郭永怀先生的成就时,说郭先生在跨声速流动上临界马赫数的研究及PLK方法方面国外的影响很大。当时苏联边界层权威劳强斯基的教科书中,大加推崇郭先生的PLK方法。加上郭先生在教学中的理论严谨和重视物理分析的风范,使我对郭先生十分崇拜。所以,当1960年清华大学推荐我继续读研究生并请郭永怀作导师时,我十分高兴。下面就我当研究生时难忘的一些记忆做一回顾。1960年3月的一天,郭先生叫我去见他,当时的心情是既高兴又害怕。见面后,郭先生说,我找你来是为了谈谈你的研究方向。

接着,他介绍了空气动力学的现状,他说,气体力学的发展有三个阶段:第一阶段是低速空气动力学,基础是牛顿力学;第二阶段是高速空气动力学,基础是牛顿力学加热力学;现在正处于第三阶段,超高速空气动力学,基础是牛顿力学、热力学加物理化学,因为这个阶段,飞行速度高,气体的温度高,有化学反应。郭先生问我想在哪个阶段做研究。我当时立即回答在第三阶段。郭先生说,我也是这样想,那你要先做好三件事:(1)你要学习统计力学和物理化学,清华大学物理系有位先生叫谢毓章,他知道谁开这两门课,你可找他,说郭老师叫他帮忙安排。不一定要学得很多,但要打好基础。(2)现在国内俄文的资料较多,苏联在高速空气动力学研究上有大的进展,你在力学班通过了英语,看英文资料不成问题,应该再学会俄语。我请黄克智先生对你进行帮助。(3)你要搞一个调研,就国外超高速空气动力学的研究状况及进展作一系统的调研报告,提出未解决的问题,能展望一下前景会更好。接着,他与我商议,用9个月的时间即到1960年12月完成这三件事。这次见面后,我按郭先生的要求,一一做了落实,并拼命地从事调研工作。当时俄文资料确实多。

1960年年底,我带着两门课的考试成绩、黄克智先生的评语及调研报告去拜见郭先生。这次谈话很简短,郭先生说,课程完成了,我看看你的调研报告怎么样。一个星期以后,你等通知再来见我。

我心慌地等了大约10天,终于等到了拜见时间。出乎我的意料,郭先生说报告写得不错,但他做了修改。他从标题到文字,3万字左右的报告,密密麻麻全是修改的红字。他说,你还要按我批的意见改一篇,分成引言、理想完全气体流动、混合理想气体流动、结论4大节。在第2、第3节中再分若干小节,如尖体绕流、钝体绕流、细长体绕流等。突出流动特征、已取得的进展、存在问题及今后要做的工作。他说修改完后再去找他。

郭先生这次给我修改报告,对如何写论文起了示范和指导作用,是我写论文报告关键的一次实践。

当我把报告修改完后,又去找郭先生。他说,这次可谈谈你论文的题目了。现在,国外正在搞洲际导弹,其外形就是钝头细长体,飞行马赫数达20以上。他带有启发性地问我,你想搞什么,是钝体还是后面的细长体?因为我在调研中考虑过这个问题,我便回答说搞钝体绕流。当时我想,郭先生让我搞调研报告,太重要了。否则,我的回答不会这样快。郭先生又说,搞钝体绕流,还是要先搞无粘性完全气体流动,然后搞有化学反应的问题。一步步地走,不能一下吃个胖子。还有,在搞法上要有新的构思。如何搞,你回去想想,有了想法随时可来找我。

大约在这次谈话后半个月,我带着搞钝头绕流的构思及存在的问题去请教郭先生。我汇报说,现在解决这一问题流行的方法是摄动法,以激波前后的密度比为小参数。这一方法苏联和美国人都做了,但有缺点。他们是用激波关系来估计各量与小参数的关系,其结果一级近似为Buseman离心力修正,二级近似在离前驻点很近的地方就出现了奇性,与实验不符。我想用物面上的流动关系去估计各量与小参数的关系,其摄动展开式与他们的很不同,一阶近似为牛顿流,与实验很接近,比国外的方法好多了。但有一个问题,就是在激波附近的匹配出现困难。是否应该这样搞,请郭先生指示。郭先生听后,没有立即回答我的问题,他叫我先回去,找时间通知我再来。

第二天中午,我刚准备午休,一贯不午休的郭先生来了电话,叫我马上去见他。见面后,他说,你的做法应该从物理上考虑。气动力是作用在物面上的,当然用物面上的关系去估计各物理量的量级是好的,这就像钱学森所长在研究卡–钱公式时,用来流条件作切线近似比苏联人用驻点条件作近似好。至于激波条件的匹配,是否可引入自变量的一个变换,用新自变量的量级来匹配。郭先生的这个意见,是极为关键的。我按他的指导,引入了von Mises变换,并让此变换有一个恰当的量级,结果解决了激波条件的匹配问题。就这样,我用新的摄动法对高超声速来流,求出了Euler方程描述的钝体绕流的各阶近似,其结果与当时苏联的积分关系式数值计算结果非常一致,与实验结果相当符合。郭先生很高兴,叫我写出论文,并把此结果告诉了钱所长,由钱所长把此论文带到当时五院内部的刊物《研究与学习》上发表。后来,1963年初,郭先生叫我把此研究内容补充到调研报告中的钝体绕流一节,并一起缩减到2万多字,作为第一届全国流体力学大会的大会报告。当时没有投影设备,会议论文要求开会前印刷好。郭先生亲自给清华大学杜庆华教授打电话,请他批准用铅字印刷此文。后来,该文在1963年12月《力学学报》上发表。

与此同时,高温化学反应的钝体绕流我也做了研究,导出各阶近似式,其一级、二级、三级近似的数值计算,找了清华大学应届毕业生陈允文同学帮助,他出色地完成了计算工作,但由于当时没有比较的数据,论文没有发表。到1965年出现了有化学反应的数值解结果,和我们的结果比较,也很一致。于是,此文就投寄《航空学报》,经审查,同意发表。后因“文化大革命”,此文不仅没有发表,反被丢失了。

1963年初,钝体绕流工作完成后,郭先生叫我继续研究钝头锥绕流的锥身的计算问题,把钝头绕流的方法推广到其头部后的锥身区。他说,你的调研报告中已经提到,在锥体表面附近存在高熵层。研究这个问题,应考虑熵层的影响。在郭先生的指导下,我把流场分成熵层和外层两个区域,然后求解。国外无人这样做过。这就是1965年在《航空学报》上发表的《钝锥绕流的熵层问题》。郭先生还指出,当钝锥的锥角很大时,锥体表面有压力回升现象,这将导致二次激波的形式。他指导我用极限线的原理分析这个问题。这项研究的结果,后来写成论文《二次激波形成的条件》,1964年发表在《力学学报》上。

在从事研究生论文中,我深切体会到郭先生对学生的成长是关怀备至的。在发表上述论文时,郭先生坚决不同意将他列为作者,在论文最后表示感谢时,他一定要把导师郭永怀先生改成郭永怀同志。他说,新中国不要随便称导师,列宁才称导师,改成同志亲切。平时,郭先生要求我多参加学术交流,鼓励我参加当时北大每周举行的高超声速讨论会,要求我参加钱所长和他主持的每月一次的高超声速讨论班,并要我在这个讨论班开班时第一个做报告,鼓励我在上海流体力学会议上做大会报告,鼓励我接受上海复旦大学、北京五院的邀请做学术讲课。他说,参加这些交流并做学术报告,会上就有碰撞,新思想就容易产生,错误就容易发现,人就会有长进。当我们的工作写成论文后,他给予热情的鼓励,并帮助发表出去。但当社会上给予荣誉时(例如当选航空学会成立大会的主席团成员),他又告诫我,千万不要骄傲。郭先生的关怀,我是永世不忘的。

跟郭先生做研究生,也帮助我走上一条力学研究的正确道路,那就是:从工程和学科发展中选择需解决而未解决的重大问题作为研究方向,在解决这些问题时,一定要重视力学分析,提出新方法、新思想、新理论,即有新的创造。然后再把这些创新应用于实际,解决工程问题和力学学科的问题,使研究工作最后有个归宿。根据这种思想,在参加工作和带研究生后,我提出“创新是科技工作的灵魂,应用是科技工作的归宿”作为工作的座右铭,也作为对郭永怀先生的怀念。

以上情况,是近50年前的事,因为涉及到我的学术生命,所以记忆深刻。文中引用的郭先生的谈话,意思是准确的,但可能不是原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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