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子秀
(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,北京,100190)
郭永怀先生1956年从美国回来后,便担任了刚成立的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副所长,并于1960年到二机部九院兼任副院长,负责力学、环境条件实验和武器化设计等方面的领导工作。我于1958年北京航空学院毕业分配到九院,先后在实验部、设计部和科研生产办公室工作,因而有幸走近郭先生,向他汇报科研工作,陪他参加一些技术协调会议,聆听他的教诲,体察他的言行,其言谈举止、音容笑貌至今仍历历在目,难以忘怀,宛如昨天发生的事情。
郭先生平时看起来态度严肃,不苟言笑,似乎不好接近,其实他内心热忱,待人真诚,言语温和,平易近人,是一个很好相处的老先生。他学识渊博,阅历丰富,对我们这些刚出校门不久、毫无工作经验的年轻后生,总是循循诱导,从不疾言厉色。
下面就是我回忆起来的在九院接触的几件事:
第一次核爆炸试验成功后,科研工作进入武器化阶段,当时郭先生特别强调在外壳设计中使用铝合金结构。他说铝合金结构在飞机上应用多年,技术上已经成熟,那样可以大大减轻飞行重量。这一建议对以后的工作发展是很重要的。
随着爆炸当量的不断增加,为了空投时的安全,对核弹气动外形的设计提出了新的要求,每个设计方案我们都要向郭先生汇报,然后进行风洞实验和空投模拟试验。记得每次汇报,组里都会有很多人到郭先生的办公室,郭先生则端坐在旋转椅上,谁发言椅子便转向谁那边,与他面对面谈话,这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。最初我们科研报告写得不够规范,既有学术部分,也有工作总结,郭先生看后教我们把两者分开来写,这样便可把两方面都写好。
1964年设计部搬迁“221”(青海基地)时,可能领导对空气动力小组另有考虑,安排其仍留在北京,由郭先生出题目进行调研,当时我负责调研氢气炮。1965年气动组也搬迁到“221”去了,我则被留在科办参加二、七机部的两弹协调工作,不能再做这项研究了。但氢气炮这个项目仍在郭先生指导下进行,后来我在力学所、“29”基地都看到了设备完善的氢气炮实验室,九院也建了相应实验装置,可见郭先生预见之远。
“文革”动乱期间,正常领导秩序被打乱了。但九院科研工作仍在进行,每次试验前的技术协调工作,以前都由国防科委、工办领导出面主持,相关工业部门或军兵种负责人参加。而这时大部分领导都靠边站了,科委、工办只有一些参谋参加,郭先生不仅学术地位独特,而且行政级别也是最高的,因而这些会议便由郭先生主持。那时有一股风气,每个人随身都要带毛主席语录,开会前要念一段,在部队风气尤甚。因此我也根据会议内容,先选几段语录给郭先生。看来先生对这种做法不以为然,念过一两次后便不念了,对我说以后语录由你来念吧。听郭先生这么一讲,我就说以后不念算了,所以后来开会没有再念语录,参会人员也没有提出异议的。看来当时造反派都抓革命去了,做业务工作的都不愿搞形式主义那一套。
还有一件值得一说的事,是郭先生非常关心下面的工作人员,记得每次请郭先生参加外面的会议,都是他从中关村先上车到花园路来接我们,而回去时则是他叫司机先送我们到花园路下车后再送他到中关村。当时我们年轻,都没有在意,现在回想起来应该颠倒过来才是。因为郭先生不仅是领导,而且年纪比我们大得多。从这件小事可以看出,郭先生对我们这些小字辈无微不至的关怀。
1968年12月5日,郭先生从“221”检查试验准备工作飞回北京。傍晚时分,北京上空阴云密布,暮霭沉沉,飞机不断在上空盘旋,寻找降落机会。我住在塔院一号七号楼,耳边总能听见飞机的嗡嗡声。第二天上班后,噩耗传来,飞机在备用机场降落时坠毁,郭先生不幸牺牲。当时郭先生还不到60岁,这对九院、对力学所、对气动中心(筹备领导小组组长)、对国家整个科研事业是何等巨大的损失,对亲人李佩先生和郭芹是多么惨痛的永别,对我们这些朝夕相处的同事和学生也是多么刻骨铭心的伤痛,我们失去了一位难得的领导和慈祥的老师!1972年以后,我虽然从河南“劳动学校”调到了力学所工作,但已无缘再向先生请示指导或汇报工作,只能在每年的清明节,和李佩先生及力学所的领导、同事一起,到八宝山革命公墓去瞻仰先生的遗照,清扫先生的遗骨盒。直到1988年,力学所主楼前先生的汉白玉雕像落成,在12月5日先生的二十周年忌日那天,力学所和九院的领导一起,把先生的骨灰安葬在塑像下面,才了结了大家的一件心事,使先生又回到我们身边,日日夜夜同科研工作在一起,激励后来的人攀登新的科学高峰!
我想起小时候读过的几句古文,用来形容先生是最恰当不过了:
云山苍苍,江水泱泱,
先生之风,山高水长。